【徽 苑】相別亦相逢—《扎賚諾爾》影記
來源:總部 時間:2020-09-10 瀏覽量:10520
用電影導(dǎo)演趙曄的話說,這部影片很簡單,就是一部關(guān)于送別的故事。兩個男人,一對師徒。
“朱老頭是扎賚諾爾露天煤礦的蒸汽火車司機,他的徒弟李治中是信號員。他們一起工作了多年,形影不離,無論是在工作中,還是生活上。朱老頭在礦上工作了30年,已經(jīng)面臨退休了。一天,治中發(fā)現(xiàn)開火車的司機不是朱老頭,原來朱老頭決定提前離開煤礦,去找在中俄邊境工作和生活的女兒和女婿。
治中也上了路,開始跟隨朱老頭。朱老頭幾番勸說治中回去,但在情感上他不肯定是否真的要趕走治中。治中一路跟隨著朱老頭,在朱老頭的女兒、女婿出現(xiàn)的那一刻,治中決定離開了。
治中一路溜達著,那天他沒有趕上回程的火車?!?
—離別,對于一個衰老的生命而言,無論如何都顯得有些殘忍
扎賚諾爾是一個礦區(qū),位于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滿洲里市,它地處中國的最北端,與俄羅斯的陸路連接處。扎賚諾爾已有一百多年的歷史,其中扎賚諾爾露天煤礦的運輸工具,就是在國內(nèi)外至今已很少見的蒸汽機車。之所以選擇“扎賚諾爾”這個地方作為影片的背景,導(dǎo)演趙曄說,這樣的抒情來源于一次《國家地理》雜志關(guān)于“中國最后的機車”的閱讀,更是緣于長期對于扎賚諾爾煤區(qū)一群特殊人群的關(guān)注。
對于大多數(shù)的都市人來說,煤炭機車運輸工人這樣的身份無疑是陌生的。對于我本人,我則有著清晰的情感記憶。我少時曾生活在安徽一座大型化工廠區(qū),一條鐵路貫穿整個工廠,因為廠區(qū)生產(chǎn)煤炭以及廠區(qū)的近鄰有一座軍工修理廠相連,于是兒時的我們經(jīng)??梢钥吹竭\載著廢舊的坦克和煤炭的火車在窗前呼嘯而過。站在坦克上的戴著軍帽的坦克兵和煤炭機車尾端揮舞著紅綠色信號旗的運輸工人曾無數(shù)次點燃兒時關(guān)于成長、關(guān)于遠行的夢想。
這是一群四海為家的人,整個生命被緊緊地和鐵路、和機車聯(lián)系在一起。當(dāng)時間扭轉(zhuǎn)奔騰到了21世紀(jì)的今天,這樣一群人及其歷史使命也逐漸走到了盡頭。
電影的線條其實很簡單,就是一個老年煤炭運輸工人的返家和他的徒弟遙遙相送的故事。這也正是故事產(chǎn)生的出發(fā)原點。趙曄說自己想要表達的就是一句話,送君千里終有一別。在扎來諾爾礦區(qū)這樣一塊堅守了半輩子的事業(yè)根據(jù)地,離別,對于一個衰老的生命而言,無論如何都顯得有些殘忍。
—相送,像是用刀刻在骨子里那樣信誓旦旦,牢不可破
并不是每一個人都能夠理解李治中和老朱的情感。他們之間是一種建立在黑夜、香煙、啤酒之間的純粹情誼,與女人無關(guān)。
送老朱的那一天,李治中穿得像個孩子。站在鐵路邊的時候,心儀已久的姑娘從鎮(zhèn)上歸來的汽車上扔給自己一條長長的圍巾,他也只是朝那位姑娘多看了一眼,然后像是朝圣般那樣堅定地跟著前面的那個人。老朱就那樣深沉地走著,一件老舊的軍大衣、一個鼓啷啷的帆布書包、一雙肥大的軍皮鞋,一包一路走一路不停含在嘴里的香煙,沒有一句話,只是那么深沉地走著。
在扎賚諾爾像墨一般漆黑深沉的廣袤土地上,你可以想象一群以運煤為生的人的所有生活內(nèi)容。除了運煤就是跑鐵路,生活在工地、鐵路和家之間飄搖。劇中有這樣一個橋段,在老朱即將離開的日子,鎮(zhèn)里的二人轉(zhuǎn)來礦上送節(jié)目,臺上自然歡騰,而臺下枯泱泱坐著三兩個人,全場沒有掌聲,整個過程像是看一場默劇。老朱這樣一個心底一直熱愛生活的人,鏡頭里的他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眼神直勾勾盯著地面,半癱在椅子上,全身毫無彈性,臉色一如既往地冷峻黝黑,像是一個病人。
原來,離別,對于這樣一個鐵一樣的漢子,會是如此的打擊。像往常一樣,節(jié)目結(jié)束,李治中會騎車送老朱回家。凌晨時分的扎賚諾爾,兩個臃腫的漢子一前一后坐在單車上,同樣一聲不吭,深沉得就像是那條醬色的自行車鏈。靜下來你會慢慢明白,為什么會有這樣的相送,仿佛前生他們就是生長在一起的連根植物,相送像是用刀刻在骨子里那樣信誓旦旦,牢不可破。世間的父與子之間最為深沉的情誼想來不過如此。
—滲透著寶藍海水般的天空下,兩個深沉而執(zhí)著的男人無限蒼涼地走著……
故事在送與被送之間糾纏蜿蜒。
我問導(dǎo)演,為什么會選擇這樣兩個人物,為什么不是《GHOST》那樣發(fā)生癡情男女之間,或者像《BUCKET LIST》里的MORGAN FREEMAN&JACK NICHOLSON發(fā)生在兩位一起終老且有著共同宿命的人之間,趙曄的回答是師徒這樣的關(guān)系更像是扎賚諾爾礦區(qū)乃至中國的一幅剪影。人生便是在這樣的人和土地的傳承關(guān)系上鋪展開來,他們的送與被送既是開始,也是結(jié)束。我喜歡這樣的寓言。
在蒙古語里面扎賚諾爾的意思是“海一樣的湖泊”。所有看過影片的人無一不贊嘆其中色調(diào)和畫面的純美。影片的一開始是凝重的黑色鐵軌、干枯堅硬的煤渣、像小山一樣層巒疊嶂的火車在晨光中噴射的白色煙霧的色調(diào)對比中顯得異常慘重,我當(dāng)時所想到的是CHANEL、是唐古拉山、是盤旋在墓碑前的白色的蒼鷹,透著的是一種奢侈的冷漠。
影片絕大多數(shù)的畫面以大片大片或白或暗的煙霧為背景,顯得異常美麗。無論是長鏡頭帶來的美感,還是短鏡頭帶來的焦距感。蒼涼的大地,微藍的天空都給人一種攝人心魄的震撼。我不知道,在無垠的地平線上,當(dāng)你看到滲透著寶藍海水般的天空下,兩個深沉而執(zhí)著的男人無限蒼涼地走著,你是否會心生憐憫。至少對我,當(dāng)我看到鏡頭里一只懸掛在鐵絲網(wǎng)上已然風(fēng)干的蒼鷹和遠處行走的兩個人,心會像深睡時夢到墜入深淵那樣揪在一起。
送君千里,終有一別。當(dāng)李治中把老朱送到家人的手上的時候,自己選擇了返回。
他沒有趕上回程的那趟車,于是再一次一個人沿著來時的路返回。這一次,他走得靈快輕脫。歸途中,他再一次回到了孩子的身份。和湖邊冰面上戲耍的孩子一起翩翩起舞,后來甚至脫掉衣服,和原野上一群年輕的士兵在以木樁搭起的籃球架邊肆意狂歡。導(dǎo)演說,之所以這樣安排,是因為送完老朱李治中需要回到自己的身份中來,他還年輕,還需要激情、需要燃燒、需要用自己的方式去選擇、去承擔(dān)。
影片的最后,一群面容莊嚴(yán)的工人之字形排開安靜地領(lǐng)受自己的晚餐-兩個白色饅頭,腳下是扎賚諾爾的墨黑、頭頂是微弱的蒼白的暮色。音樂響起,是《雅克的伽可琳眼淚》般憂傷的大提琴。緩慢地、緩慢的,這一副畫面像極了西方的油畫《乞討的貝里塞赫》,讓人痛恨這世間的所有憐憫。
我寧愿把這場電影當(dāng)成是人生的一趟旅行。李治中和老朱在旅途中相遇、 一抬眼就能合意地溝通。 一切,像極了德波頓在《旅行的藝術(shù)》中的感受:
“云朵帶來的是一片寧靜。在我們的下面,是我們恐懼和憂傷之所,那里有我們的敵人和同仁。而現(xiàn)在,他們都在地面上,微不足道,也無足輕重……”
在我看來,所謂相送,只是下一個離別。僅此而已。
(集團總部 良鹿)